生命是奔跑的風景 横跨美國的房車之旅

2025年10月27日

▲啟程的意義
年逾75,我和老伴做了一個「瘋狂」的決定。
清理家中累積數十年的舊物,翻出小女兒的一些兒時舊物,這些東西靜靜躺在紙箱裡,承載著時光的重量。女兒2007年高中畢業後便離家求學,自立生活,從波士頓到舊金山,如今已成家立業,正等待著自己孩子的降臨,收受親戚們贈送的嬰兒用品。我想,這些物件應該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,延續它們的生命故事。
想法立即遭受子女反對,女兒的擔憂溢於言表。確實,我和老伴都已過了七十五歲,視力和反應力早非昔比。但在美國生活了四十五年,我們竟從未真正見識過這片土地的山川壯麗。於是我們妥協了,決定租用房車,邀請六十五歲的妻弟同行,既是運送愛心,也是一次告別式的壯遊。
五千多美元的交通費用,只為送幾箱舊物,怎麼算都不划算。但生命中有些事,本就不該用經濟效益來衡量。
▲日內瓦湖畔的寧靜
十月中旬,我們從紐約出發,駛過賓州、俄亥俄,第一站來到威斯康辛州的日內瓦湖(Lake Geneva)。
這座湖泊得名於瑞士的日內瓦,十九世紀時,芝加哥的富商們在此修建避暑別墅,逃離城市的喧囂。湖畔維多利亞式的豪宅依然矗立,訴說著鍍金時代的繁華。我們沿著湖岸漫步,秋日的陽光灑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。妻弟說,這裡讓他想起年輕時的台灣日月潭,那時我們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。
有趣的是,這裡曾是黑幫頭目艾爾·卡彭(Al Capone)的藏身之所。禁酒令時期,芝加哥黑幫常在日內瓦湖畔的秘密隧道中走私私酒。如今這些往事已成為當地導覽的趣談,歷史的血腥褪色成為茶餘飯後的傳奇。
▲玉米宮殿的美國夢
穿越愛荷華的玉米田,我們進入南達科他州,來到米切爾小鎮的玉米宮殿(Corn Palace)。
初聞其名,我以為不過是個噱頭。但當眼前出現這座外牆完全由玉米、穀物裝飾的建築時,我震撼了。這座建於1892年的「宮殿」,每年都會更換外牆的玉米拼貼圖案,展現當年的主題。今年的圖案是美國原住民的圖騰與大草原風光,數百萬顆玉米粒拼成的畫面細膩生動。
老伴說:「這就是美國精神吧,把平凡的玉米變成藝術。」
確實如此。十九世紀末,大平原的拓荒者們建造這座宮殿,向世界宣告:我們雖處荒原,但擁有豐饒的土地和無限的創造力。每年秋收時節,全鎮居民都會參與裝飾工作,這是他們對土地的感恩儀式。我們在宮殿內的小劇場聽了一場管樂演奏,音樂在玉米牆間迴盪,質樸而溫暖。
▲牆上藥店的傳奇
在前往總統山的路上,我們在牆鎮(Wall)停留,拜訪了大名鼎鼎的牆上藥店(Wall Drug Store)。
這是一間什麼樣的藥店,能在荒涼的南達科他平原上,每年吸引兩百萬遊客?答案藏在1931年的一杯免費冰水裡。大蕭條時期,藥劑師泰德·哈斯特德(Ted Hustead)和妻子在這個僅有326人的小鎮經營慘澹。某個炎熱的夏日,妻子桃樂絲靈機一動:何不在公路上豎起「免費冰水」的標語,吸引過路旅客?
這個簡單的點子改變了一切。如今的牆上藥店已擴張成佔地七萬六千平方英尺的商業帝國,販售從西部牛仔帽到恐龍化石的各種商品。我們在店裡喝了5分錢的咖啡。
店內牆上掛滿了從世界各地寄來的明信片和標語牌,有些遠至南極、珠穆朗瑪峰。我想,這就是美國夢最樸實的版本:一杯冰水,一份善意,足以創造奇蹟。
▲總統山的凝視
拉什莫爾山(Mount Rushmore)的四位總統巨像,我在無數照片中見過,但當親眼站在山下仰望時,那種震撼仍是無法言喻的。
華盛頓、傑佛遜、老羅斯福、林肯,四張高達十八公尺的臉龐鑲嵌在花崗岩山體上,凝視著遠方。雕刻家古特松·博格勒姆(Gutzon Borglum)從1927年開始這項工程,直到1941年才完成。四百多名工人每天懸掛在山崖上,用炸藥和鑿子一寸寸地雕刻,期間竟無一人死亡,堪稱奇蹟。
這四個人,建立了國家、擴展了疆域、保護了自然、解放了奴隸。但他們雕刻在原住民的聖山上,這也是一種掠奪?
是的,歷史從來不是非黑即白。
▲瘋馬的吶喊
離開總統山不遠,我們來到另一座未完成的山體雕刻,瘋馬紀念碑(Crazy Horse Memorial)。
這座雕像始於1948年,是為了紀念拉科塔族戰士瘋馬,他在小大角戰役中擊敗了卡斯特將軍,捍衛了印第安人的土地。雕刻家科札克·齊奧爾科夫斯基(Korczak Ziolkowski)接受酋長亨利·立熊(Henry Standing Bear)的邀請,開始了這項浩大工程。齊奧爾科夫斯基說:「白人在附近山上雕刻他們的英雄,我們也要告訴世界,紅人也有偉大的英雄。」
七十多年過去,雕像仍未完工。完成後,瘋馬將騎在馬上,手指遠方,回答白人的問題:「你的土地在哪裡?」他說:「我的土地在我腳下所及之處。」
站在觀景台上,看著那張初具雕形的巨臉,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。這座山不接受政府資助,全靠民間捐款,因為他們要保持獨立和尊嚴。瘋馬從未被拍攝照片,他說:「我的面容只屬於我的族人。」如今,他的臉龐被刻在山上,供世人瞻仰,這究竟是榮耀還是諷刺?
歷史沒有給我答案,只留下風聲在山谷中迴盪。
▲天空之橋
我們南下進入科羅拉多,來到皇家峽谷大橋(Royal Gorge Bridge)。
這座建於1929年的吊橋,懸在阿肯色河上方三百二十一公尺處,曾是世界最高的吊橋。站在橋上往下望,峽谷深不見底,河水如一條銀線。由於懼高症,我們放棄慢慢走過木板橋面,感受腳下的微微搖晃。
這座橋最初是為了吸引遊客而建,並非交通需要。建造時,工人們在峽谷兩側拉起鋼纜,在高空中作業,與死神共舞。如今這裡是個遊樂園,有纜車、雲霄飛車,孩子們的笑聲在峽谷中迴盪。
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,也曾無懼高空,在建築工地的鷹架上自如穿梭。如今七十五歲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。但我還是走完了這座橋,因為我想告訴自己:生命的勇氣不會隨年齡消逝。
▲大峽谷的永恆
跨越猶他和亞利桑那邊界,我們抵達此行最震撼的景點,大峽谷(Grand Canyon)。
十月的大峽谷,秋色斑斕。我們在南緣的馬瑟點(Mather Point)停車,走向觀景台。當那道深達一千八百公尺的裂谷展現在眼前時,我們三人都沉默了。
科羅拉多河在六百萬年的時間裡,切割出這道地球的傷痕。層層疊疊的岩壁,記錄著二十億年的地質史。陽光在峽谷中游走,光影變幻,紅色、橙色、紫色的岩層交織成壯麗的交響曲。我們在觀景台,看雲朵的影子在峽谷中漂移,看遠處的鷹隼盤旋。
老伴說:「我們的一生,在這峽谷面前,連一瞬都算不上。」
是啊,我們的喜怒哀樂、執著掙扎,在地質時間的尺度上,都如塵埃般渺小。但正因如此,我們此刻的存在,才更顯珍貴。我們牽著手,在峽谷邊緣留影,為這趟旅程留下見證。
據說傍晚時分,在峽谷邊觀賞日落。天空燃燒成金紅色,峽谷彷彿浸在火焰中。那一刻,我明白了為什麼無數藝術家、詩人為大峽谷著迷,在自然的偉大面前,語言是多餘的。
▲沙漠中的霓虹
從大峽谷到拉斯維加斯,是一段漫長的沙漠公路。夜幕降臨時,遠方出現了城市的燈光,在黑暗的沙漠中如海市蜃樓般閃爍。
我們在賭場貢獻了一些賭資,沿著拉斯維加斯大道(Las Vegas Strip)緩緩駛過,凱撒宮的古羅馬柱、巴黎酒店的艾菲爾鐵塔、威尼斯人的運河貢多拉,整個世界的奇觀都被壓縮在這條四英里的街道上。
妻弟感嘆:「這城市真瘋狂,在沙漠裡建造了一座不夜城。」
確實瘋狂。拉斯維加斯建於1905年,原本只是鐵路工人的補給站。1931年內華達州賭博合法化後,這裡迅速膨脹成罪惡之城。黑幫、明星、賭徒、演藝人員在此交織,創造了美國最獨特的文化景觀。
我們接受朋友招待,在當地知名台灣民歌手楊耀東的餐廳品嘗道地的台灣小吃。街道依然人潮洶湧。有人在這裡一夜致富,更多人傾家蕩產。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,彷彿明天不會到來。我想,這就是拉斯維加斯的魔力:它讓人忘記現實,活在永恆的當下。
▲錫安的溫泉
離開拉斯維加斯,我們向東北進入猶他州,來到錫安峽谷溫泉(Zion Canyon Hot Springs)。
這是今年7月才新開張的一處私人經營的溫泉度假村,位於錫安國家公園入口附近。我們在露天溫泉池中泡湯,三人靠在池邊,熱水舒緩著連日駕駛的疲憊。
老伴閉著眼睛,喃喃說:「這趟旅程值得了。」
▲錫安的讚歌
隨後,我們進入錫安國家公園(Zion National Park)。
「錫安」是希伯來語中的「聖地」之意,摩門教徒最早來到這裡,被眼前的景觀震撼,認為這是神的應許之地。紅色砂岩峭壁垂直聳立,維琴河(Virgin River)在峽谷底蜿蜒流淌,切割出狹窄而壯麗的峽谷。
我們搭乘Shuttle沿著河谷小徑(Riverside Walk)觀望。這條兩公里的平緩步道沿著河岸延伸,兩側是高聳的峽谷絕壁,陽光只能在正午時分照進谷底。步道盡頭是著名的陰徑(The Narrows),那裡峽谷窄至只有六公尺寬,要涉水而行。我們年紀大了,沒有冒險深入,只在各停靠入口處拍照留念。
在觀景點,見到不少獨自徒步的年輕女孩,正在進行一個人的公路旅行。我看著她,彷彿看到多年前的女兒,也是這樣勇敢地離家,擁抱世界。
▲沃爾瑪的恩惠
這趟旅程中,我們多次在沃爾瑪(Walmart)停車場過夜。這個全美最大的連鎖零售商,對房車旅行者格外友善,允許在停車場免費過夜。
多個傍晚,我們就在沃爾瑪採購食材和日用品,然後在停車場找個角落停靠。夜裡,停車場總停著幾輛房車,都是和我們一樣的旅人。
家不是一個地方,是你停靠的心。
這十一天,我們睡過RV營地、卡車休息站、沃爾瑪停車場。每次醒來看到不同的風景,每天踏上陌生的土地。房車成了移動的家,載著我們的夢想,奔向遠方。
▲終點即起點
第十一天,我們抵達舊金山女兒的新家。
我們卸下那幾箱舊物,照片本、嬰兒衣物。女兒很開心與我們見面。
一路辛苦都值得了。老伴表示,「我們看到了美國最美的風景,這是送給自己的禮物。」
確實,這趟旅程橫跨至少十五州,行駛4303英里,駕駛78小時。我們見證了湖泊的寧靜、平原的遼闊、峽谷的壯麗、沙漠的孤絕。我們在歷史的遺跡前沉思,在自然的奇觀中敬畏。
更重要的是,我和老伴、妻弟,三個加起來超過兩百歲的老人,完成了一次壯闊的冒險。我們證明了:年齡只是數字,生命的激情不會因歲月而消退。
▲尾聲:給後來者的話
如果你也想來一場房車之旅,請參考這兩個忠告:
第一,務必下載房車專用的GPS導航。Google Maps和Waze不提供房車路線,很容易誤入限高的園林大道(Parkway),卡在橋下進退兩難。
第二,提前下載離線地圖。在懷俄明、內華達的山區,常常沒有手機信號。容易在山路上迷失方向,前後十幾英里沒有岔路,只能憑直覺前行。
生命是奔跑的風景。我們無法停下時間的腳步,但可以選擇如何度過這短暫的旅程。七十五歲的房車之旅,是我送給自己的禮物,也是給生命的最後一次盛大告別。
窗外,加州的陽光溫暖而明亮。享受女兒家賓至如歸的溫暖款待。而我們三個風塵僕僕的旅人,坐在沙發上,翻看手機裡的照片,回味那些奔跑過的風景。
旅程結束了,但故事還在繼續。
生命,永遠在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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